第6章 云泥
疏真目光一凝，大为诧异，朱闻知她心思，苦笑叹道：“难道你们真以为我们燮国上下都是蛮子，不通诗书吗？”
他竟然知道！
疏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——诸国王侯宫中各有妃妾无数，在上位者眼中，下人奴婢简直如蝼蚁一般，即使染指一二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。
“昨晚夜色昏暗，你下手倒是挺准的。”
那般狠狠地招惹了他，恐怕……此事难以善了了！
人为刀俎，我为鱼肉，事已至此，还有什么可说的？！
她的身边，只剩下这唯一的“妹妹”，她若反抗，这孩子又该如何逃出生天？！
“你要是不愿，可以拒绝，甚至可以再拿针扎我两下，何必如此隐忍？！”
“罢了……”
她默然无语，只是伸出手，颤巍巍关闭殿门，将那一片熏香迷离彻底隔绝身后。
“你先回去吧……”
她微愕，睁眼，却见朱闻凝神额前，深邃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。
逃名隐世难回避，只愿苍天把人饶……
他的动作漫不经心，然而却宣昭着志在必得的果断。
为何如此隐忍？！
“虹菱……”
疏真抬起头，黑瞳幽幽，默然不语。
“是怎样的两字？”
他……这是在道歉吗？
轻微的擦响让那一对交缠的男女似有所觉，忙掩衣起来张望，朱闻往林深处一闪，衣袂飘动间，便没了踪影。
朱闻默默念了，沉吟片刻，却是眉宇间豁然开朗，笑道：“也是疏狂也任真……？”
言语之间，居然颇见赞赏，毫无平日的冷漠淡然。
但是岁月如刀，将一切从她身边剥离，她如今所剩下的，也只有……
若是从前，心高气傲的她，大概宁死也不愿受丝毫折辱。
疏真提起裙幅，从高阶上步步而下，鬼神神差的，她想起在年少时候，在野史记传中曾经看过的两句——
朱闻听着这淡然一句，不知怎的，心下更是一恸，他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入怀中，“你的名字？”
这宫里，怕是呆不得了……她苦笑着，想起自己如今的状况——
疼吗……！
她漫声唤道，唇边扬起笑意，悲喜难言。
他心中一痛，伸出手，轻轻抚摸着这粗糙纹理，低喃道：“疼吗？”
她伸出纤纤玉指，忍住周身汹涌的屈辱怒意，在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。
试探着运行真气，勉强一个周天后，立刻便觉丹田之中阴寒已极，经脉剧痛欲裂，片缕刚成的内力随即便流散四肢百骸，点滴不剩。
她咬着唇，按捺下胸中悲愤欲狂，飞快忖道：要从这戒备森严的宫阙中逃离，已属不易，更何况，还有虹菱这般弱不禁风之人……
布裙轻荡，胸襟前半片肌肤露出，雪洁柔滑，映出荧荧之色。疏真掌心更痛，面上仍是无动于衷。
该让她在地上多跪些时候的……心下忿忿，他却伸出手，鬼神神差的，以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柔和手劲，将她从地上搀起。
“好烈的性子！”
他轻叹了一声，仿佛动怒欲责，却终究什么也没说，只是从她袖中执起洁白手掌，看着中央血肉模糊，默然无语，随即，取过绸巾，替她细细包扎起来。
下定了决心，她摇晃着，从雪中直起身子，艰难的，一步步朝天走去。
如此之人，一旦有所意动，竟会轻易罢手？！
他笑得潇洒不羁，眉目间，却没有平日战场撕杀时的冷酷森寒，黑眸熠熠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
半晌，没有丝毫动静。
他一边问道，一边信手将她腰间的束带轻轻拉开。
朱闻只觉得怀中温香软玉，伊人双眸飘渺朦胧，雪白面庞上，那丑陋鲭纹密布，越发显得触目惊心。
疏真如蒙大赦，裣衽退至殿门前，却只听身后低低道：“你且记住，你若是不愿，我不会动你分毫！”
“对不住……”
他的声音带着黯然，挥了挥手，命她退下。
她笑靥如花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，将虹霓搂入怀中，心中却是无限凄凉——
她心中闪过秘档中，关于朱闻的一些讯息——
殿前朱红门槛下，是一级级的汉白玉阶梯。她站在高阙之上，耳边仿佛犹有他的责问——
疏真在雪地里疾奔，脚下发软，一个踉跄，跌入雪堆之中。
她雪白的面容浸润在墙角的阴影里，连眉目也看不真切，雪光倒映着唇上那一抹朱红，缓缓流下，黑眸中的清冽高华，随即缓缓沉敛，化为幽幽一叹——
他站在花径之中，嗅着冷梅的暗香。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笑意，幽深而灼耀——
她微微苦笑，眼中波光一闪，晶莹剔透，绝美不可方物——
风卷起她的衣袂，那清瘦纤弱的身影，几乎被天地间的雪光湮没。
“姐姐！”
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角，她却无意起身，想起方才怒意之下的举动，素来冷静缜密的心不禁一沉——
朱闻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堂下长跪敛目的熟悉身影，只觉得腕间如今仍是隐隐作痛。
疏真心中一颤，胸中情绪宛如冰河破堤，不能自已——
疏真全身都僵住了，她紧握双手，连尖利指甲刺入掌心都浑然不觉。淡金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入，她眯眼，凄然一笑——
疏真默然，朱闻却在长笑声中，将那腰带彻底扯开。
自那噩梦般的一夜，自己颠沛流离，受尽屈辱和非难，尝尽这世上一切痛楚，可曾有人问一句：你疼吗？
她双眸幽闪，将所有思绪都冰封，平静道：“刑后三日，便没有知觉了。”
灵巧修长的手指伸到此处，她闭目等待凌迟那一刻。
……
……
几下斟酌之后，该怎么做，答案已是昭然若揭。
燮王庶子，最为犀利危险的少年王侯，亦是西北鬼神易辟的杀戮之帅，他的大名，可以止小儿夜啼。
好一个持续不息的散功药……如附骨之蛆一般不灭不尽，难道自己这一生一世，都要受制于它？！
朱闻的声音，混杂着熏香的暖意，从头顶清晰而来——
“疏真。”
一步错，步步错……苍天，你若是不肯饶我，那么，至少，不要再殃及我身边之人！
石阶下的角落里，有一张怯怯的小脸在希冀张望。
可是他居然道歉罢手了？！
他低声喃道，犀利双眸中复杂难言。
银安正殿中，瑞兽铜炉中紫烟氤氲，龙涎香带给满殿温暖和芬芳，却也熏得人神思不属，慵懒闲散。
他敛衣而出，枝头的残雪坠落，打湿衣袍也浑然不觉，只觉得方才那一眼如冰似雪，怒极而嗔，明明清冷凛然，却引得人心中一荡，绮念众生。